璧山中山南路那栋普通居民楼里,张明芬像往常那样坐在那张一侧放枕头的长沙发上。回忆起53年前的那个下午,她眼眶潮湿,嘴唇颤抖致话语变得有些不清: “我,我没有卖他……” 张明芬 枕头的价值这样体现出来:她每周日晚上必看央视的寻亲节目“等着我”,身体不太好,躺着沙发头靠枕。屏幕上,当那扇门打开,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认,她就泪眼婆娑,念叨着自己也想站在那扇门前,待门开时,出现她思念53年的儿子。 53年前,一户家境好的人家送来一袋伴手礼,是几斤白糖及一些广柑;她把40多天的儿子送养给对方。迄今,儿子音讯渺茫。 她口中“没有卖他”的他,正是送养出去的那个儿子。 先河 张明芬今年93岁,老伴已过世,育有7个子女,送养出去的儿子是老幺。 2个月前,常看“等着我”栏目的张老太告诉女儿,她发现电视上,寻亲成功的家庭都做过相同的事,即去DNA基因库配合血样采集,当发现疑似失散的亲人时,血样提取出的基因能为精准认亲提供权威科学依据。 张老太一家在“等着我”栏目的寻亲登记 由此,她叫女儿带她也去做血样采集:“我想把你弟弟找回来!” 当月,张老太在女儿江南美陪同下,到璧山区公安局求助。接待员考虑到她上楼很不方便,遂把仪器搬到底楼,为她采集血样,并作身份信息等记录。 全国知名的公益性寻人网站“宝贝回家”和“等着我”栏目属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昨日,“宝贝回家”重庆志愿者群管理员唐果告诉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2009年,该群成立,算全国地方群中成立较早的,目前,经群友努力,已替约400个失散亲人的家庭圆梦。 唐果说,93岁的张老太去采血样纳入寻人DNA基因库的事非常罕见,她应该是全国最高龄的DNA寻亲者了。 张老太上厕所间隙,江南美悄悄告诉我们,“等着我”栏目中有个寻亲故事对母亲触动最大。原来,故事中,思念成疾的老人未等到失散子女便去世了,多年后,待疑似亲人被找到后,做DNA比对是必经流程。老人的子女无奈打开老人棺木,取出其牙齿采集DNA样本(失散者与父母DNA比对的准确率,较与兄妹比对高1倍——记者注)。 张老太及其子女,不愿这样的事发生在他们身上。 张八县 张明芬生于家境殷实的中医世家,丈夫来自当地的西医家庭,双方家长是世交。 40岁那年,她生了幺儿。当时丈夫患病卧床不起,幺儿出生40多天,就被送给别人养育。 “那时我一个月工资只有18块,拖起7个娃儿,还要照顾腰杆被摔断的娃儿他爹。我干的是屠宰,上班时,把娃儿放传达室就去杀猪,经常一身沾起血就跑到传达室给娃儿喂奶。我确实没办法,生活拖起费力得不得了,实在拖不动了……”她回忆起生活艰辛,强调,自己把儿子送养出去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现在,我拼命地想,都想不起他当年的样子了。”她说完这话后,眼里流露出自责。 “小弟(送养出的男孩——记者注)是我在带。那年,我6岁。他长得宽皮大脸的,跟我三哥很像。小弟没有胎记,长得很好看,小脸肉嘟嘟,没有摔过或烫伤等疤痕。”张老太的第6个孩子江南美接话,那个年代,企业开始公私合营,母亲能谋到一份在食品厂屠宰的工作,实属不易。 张明芬和子女们 张老太的儿子江仲隆补充,母亲工作非常卖力,因屠宰技能特别突出,还被评为那个年代的四川省劳模。年轻时,母亲被称为“张八县”,意思是剐肠衣的技术,在璧山以及周边七个县的屠宰工人中,数她第一。 “我没想让他回到我们家庭的想法。只想好好生生看看,他长成啥样子了?跟他说说话,想晓得他生活得好不好?要是能看到他的儿孙,此生就再没任何遗憾。”采访江仲隆间隙,张老太这样喃喃自语。 伴手礼 “我没卖他!那时,我心甘情愿把他送养出去,一心想让他到好人家去过。那家人在当年是重庆炮校的,生活物资特别多,连洗澡都用牛奶。”张老太再次回忆,言毕陷入沉思。 “我妈说得不清楚。不是那家的家庭成员用牛奶洗澡,是为让小弟皮肤白,养父母用牛奶给小弟洗澡。”江仲隆纠正母亲说法。继而,他解释,母亲对当年的记忆有些模糊,碎片化特征明显,不少片断需要他或他妹妹提醒,或共同回忆才能勉强串起来。 尽管如此,张老太对这件事却迄今不忘:送养小弟那天,母亲收了对方用几斤白糖和广柑装的一袋伴手礼。此后数年,逐渐长大的儿女们,隐约发现母亲日渐萌生是她“卖小弟”的心结。 “我,我没有卖他……”93岁的张明芬用颤抖的声音不停地向记者诉说 心结在文革时期被放大。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璧山县有个南下干部是山东人,介绍了一些璧山姑娘嫁到他老家。文革即将结束时,这人被批斗关押,罪名是“人贩子”。 儿女们发现,自那个南下干部被批斗关押后,母亲对任何人都不提送养幺儿的事。然而,她脸上的思子之情,邻居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 时光荏苒,被伴手礼压抑半个多世纪的张老太,在子女开导下才有些许释怀。原来,她送养儿子之初就一直很自责,虽然努力用“这样做是为儿子谋个好人家过好生活”说服自己,但一想到那包伴手礼,心就隐隐着痛;后来,南下干部事件发生后,她更加坚定地认为送养儿子是“卖儿子”,属于被打击的“违法行为”。 付笛声 10年前,张老太的思念之情井喷过一次,其炽热程度让儿子江仲隆记忆犹新。 江仲隆告诉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当时他发现,母亲只要一在电视上看到付笛声唱歌,总是很出神,有时高兴,有时却叹息。 为啥呢?母亲指着电视说,唱歌的人年龄跟你小弟差不多,我看应该是你小弟。 江仲隆仔细看了付笛声的五官,感觉的确有些相似。为了了却母亲的心愿,他四处托人打听付笛声的联系方式,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付笛声的电话。 “付笛声的脸形跟我们几兄妹神似,当年抱养小弟的那家人是北方口音。顺着特征,我从网上查到付迪声确是北方人后,才壮起胆子,拨通他电话。他对人很客气,如实告诉了我他的年龄。很遗憾,他比小弟小两岁,不是我要找的小弟。挂断电话后,我的心也有些空荡荡的。”他记得,他把结果告诉母亲后,母亲长叹了一口气,良久没有说话。 江仲隆说,付笛生很客气,如实地告诉了他年龄 江南美说,她小时带过小弟,记忆中的小弟长相跟三哥相似。三哥特别喜欢小弟。他放学后得知小弟被抱走的消息,气得跟母亲吵架。后来,三哥把小弟留下的裹身体小毯及穿的衣裤拼接缝补成一个枕头,睡了很多年。 现在,她仍保留着三哥年少时的那张黑白照片,借着这张照片,在脑海中模拟小弟的模样。 昨天,当江南美展示照片时,一直沉默的张老太突然侧身过来,浑浊的眼中有泪光闪动。 江南美手机里一直保留着三哥(红圈人物)少年时期的黑白照片,因为他和抱走的小弟很像 。 不怕难 目前,张老太已在“等着我”栏目进行了登记,并获得了相关编码。昨天,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也把张老太的故事告诉了“宝贝回家”重庆志愿者群群主唐果。 唐果听完后短暂沉默,她说,张老太寻子难度有些大,原因有三。 首先,在“等着我”报名成功,不等于能找到失散家人。“等着我”的人物及其寻亲故事均来自已经圆梦的寻亲家庭,观众看到的那扇门开启的感人场景是根据栏目特性设置的,其他的寻亲认亲等过程仅是曾经的场景再现。因此,栏目里的故事通常都是先找到人,再情境再现,只有少数个例是从节目获得线索后成功寻到失散亲人。 其次,张老太的血样纳入了DNA库中,但没有她过世多年的丈夫的DNA样本,这使精确寻到失散亲人的难度又增加了几分。 最后,孩子1964年被送养时只有40多天,不可能有记忆,当年领养孩子的重庆炮校那家人按常理也不会告诉他是养子的真相。1970年,炮校撤销。按张家人的说法,他们在炮校撤销后曾四处打听相关信息,只找到两三个可能知情的人,且对方均不愿透露任何信息。这让寻人变得又困难了几分。 重庆炮校遗址 唐果建议,张老太及其子女除寄希望“等着我”外,还得多渠道向公益寻亲平台发送寻子信息。这样做,成功几率会提高。同时,张老太若愿意接受“宝贝回家”帮助,他或张家附近的志愿者将尽快联系她。 发稿前,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拨通张老太电话。电话中,她很感谢唐果的关心及建议。她说,不管难度有多大,她和儿女们都不会退缩。她盼望,去世前能见到53年前失散的儿子。电话那头,她声音哽咽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