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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年 明月重圆
作者:曹国选
“天狗吃月”灾难 降临百姓人家
童年过中秋,既神往,又担忧。
每年中秋日,太阳公公还没下山,我们山里伢妹的脖颈上挂着穿线糍粑,或穿心麻饼,也有五仁月饼的,手中抱着锣鼓锅盆响器,跑出各家各户,汇集到晒谷坪,等候月亮婆婆出山。
等候的时光是最难熬的,等候月亮婆婆出现更是提心吊胆。往往,月亮婆婆露脸时,还是周圆周圆的。可往往脸盘会突然变瘦,而且越来越瘦。这时山里人便会惊叫起来:“天狗吃月啰!”敲打锣鼓,砸响锅盆,异口同声地反复叫喊道:“贼天狗,瘟天狗,赶快走!要吃月,这里有!”见“天狗”不但没有离开,反而真咬残月亮了,急得伢妹们都把月饼麻饼糍粑摘下来,抛向清水塘中,喂给“天狗”吃饱,救出月亮婆婆……
“天狗吃月”本是一个流传久远的民间神话故事,没想到却在我家进行了演绎。
1992年农历六月二十六,黑色星期天,家住永兴县委会院内的我家发生一起惊天动地、又莫名其妙的大事。
约摸早上8点半钟,儿子明江去了学校补课,因考入郴州师范民师班就读的爱人李满花在家休假,一直带着小女儿的老母亲趁机回乡下老家了。我本来也在家度周末,可爱人知道我有熬夜写作的习惯,便将房门扣上,与往常一样,出门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只是这次她并没有将女儿带去,而是招呼隔壁一个大几岁的女孩照看一下。待到我9时许起床后,女儿却不见了人影。问邻居家女儿,只说明月出去找妈了。访问街坊路人,大都不知道,唯有一个同事见到披头散发未穿鞋的曹明月,翻过正在搞建设的红砖堆,靠坐在大门口哭着喊“妈妈等我!”
“月儿!你到哪里去了?”爱人呼天号地的哭喊声唤来街坊邻居、亲朋好友,把小小永兴县城翻了个遍,未见任何踪迹。
仅仅半个小时,仅仅两岁半的小孩,能够走到哪里去?难道是被拐了?而唯一能够给人贩子创造迅速逃离现场条件的,就是紧靠县委会的汽车站。我们赶紧跑向鱼龙混杂的汽车站,还是不见身影。
因此,尽管好些人安慰,连一位副县长也说:“不会的!男孩被拐还有可能。一个小女孩,哪个会拐,肯定是走错地方了。”我还是向县公安局报了案,同时印制大量寻人启示四处张贴,并联系县电视台尽快播放。公安局派出力量,火速将车站码头等交通要道严密封锁,严格检查,仍未见蛛丝马迹。
也有人往最坏处想,是否被仇人加害?便有知心人问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我想并没有与人结怨记仇。即使有人心存仇恨,也不至于不共戴天,更不会将报仇血恨的矛头指向天真无邪的孩童嘛。我不敢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闻讯郊区乱坟岗发现一具小孩尸体,也飞跑过去查验,还是无功而返。
忙忙碌碌、昏昏沉沉的“六廿六”,不知何是白天,何为夜晚。
爱人哭得死去活来,神情恍惚,手中一直捧着女儿3天前拍摄的彩色照片,不住地抽泣。“我心里好痛!比剖腹产还痛啊!”晚婚的爱人生产这一双儿女真是不容易,都是剖腹产。据医生说,剖腹产只能进行两次。故爱人生产小女儿时,同时进行了结扎手术。此时她更是刀剐肉痛,肝肠寸断。“天上再没有掉下来,地上再没有涌出来,我还怎么活呀!”不尽地自责:“我不该呀!不该让她离开身边……”
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熏得满嘴口干舌燥,满屋乌烟瘴气,可直到深夜也没有任何睡意。想来自己27岁才跳出“农”门,“吃上国家粮,住上公家房”,仕途顺风顺水,家庭也是锦上添花。本来有了一个儿子,政策规定也只能是“独生子”,却因儿子身体原因,组织上给予关怀,按程序办了二孩指标。而且竟是女孩,配成了一个“好”字。却没料到,一个完美的“好”字顿时拆散,一个团圆的家庭顷刻瓦解。
年逾古稀的母亲闻讯星夜赶回县城时,已经站立不稳了。可她见儿子媳妇都已不成人形,还是强力支撑着,冲了一碗甜酒蛋汤端给媳妇。媳妇不但没喝,还往里面加了不少泪水。又端给儿子,我根本不想开嘴。汤碗从手中滑落地上,母亲也跟着昏倒了。我与亲朋好友将老人家抬上床,马上进行输液。过去了很久,母亲渐渐苏醒后,立即拔掉针头,翻身下床,拿出钱纸蜡烛线香,闯出门外,顶礼膜拜,虔诚祈祷:“老天爷!神灵菩萨!快将我月儿送回来啊”……
可直到次日凌晨,月亮虽然从乌云里钻了出来,却是残缺不全的。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女儿失踪后,当年中秋的明月像是残缺了,以后多年也不圆了,再圆我们也无心观赏了。只能在餐桌上多摆一副碗筷,深情的目光都望着那双筷子,希望它动起来,夹上周圆的月饼。但是,筷子,月饼都是静静地躺在桌面上,一动也不动,只有我们心中在翻江倒海。
这些年,我们想尽各种办法在海中觅针,人中寻女,不管是“举头望明月”还是“把酒问青天”,即使明知虚无缥缈也要尽力一试。
每每见到3岁左右的女孩,都得多看几眼。每每听见“小龙人”的歌声,听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书声,都得憋住呼吸聆听一会。每每见到熟人,定会像“祥林嫂”一样,把女儿失踪的事情提起。外出开会出差旅游,我会尽可能多地与人交谈,伺机吐露心思,同时送上随身携带的女儿照片和寻人启事,希望通过好心人、热心人帮忙,从茫茫大海中捞到一根稻草。
我于1996年调往郴州市环保局工作后,一直没有把爱人和女儿的户口迁移过来;每年填写的《公务员登记表》《干部履历表》,都没有丢掉一个名字——曹明月;尽管儿子成了名副其实的独生子,我与爱人退休前都没有领取过分文优待金……希望这样引出寻亲线索,顺藤摸瓜寻找到爱女。
科学的办法没有收效,不科学的办法也试试。遇见古寺名刹,无不烧香拜佛,听到灵巫小仙,也要问卜揲蓍,希望能有神灵指引迷津,而且尽可能地按照神灵指引去寻觅。
然而尽管绞尽脑汁,我们还是在一次次希望中经历着失望甚至绝望,又一次次从绝境中迸发着期望,在波澜中经历着人心的磨砺。
转眼到了2011年的六月二十六,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凌晨,我便开启电脑,习惯性地点开“宝贝回家”寻子网,实施儿子提出的利用新媒体寻亲的计划:撰写一篇比较完整的寻亲文章,贴上宝贝回家寻子网,发往一些主流媒体,让更多人了解全面情况,促使整个社会形成寻亲网络,或许能够从大海里寻觅到绣花针。
遥望天上残缺的明月,想起人间失踪的“明月”,脑海里浮现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我启动沉重的电脑笔,撰写了数千字的文章——《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写在爱女被拐19年的日子里》。
文章在中国广播网的民声博客发表后,立即引起了有关领导、老师和众多网友的热切关注。国家公安部打拐办陈士渠主任亲自打电话询问情况,表示通过必要的帮助。中广网彭玉冰老师在博客评论中写道:“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转发了我的微博http://weibo.com/sccd26,请告孩子父母到当地公安机关报案,并采集血样检测入库。”彭老师还亲自打电话告诉我这一消息。纪曙春老师也在评论中写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期望明月早日回到亲生父母身边!本博主及<<博采摘报>>将转发曹先生该博文一同寻女!”众多网友纷纷发帖来电指点我,鼓励我,也有一些寻亲者传来了宝贵的信息和经验。宝贝回家寻子网不仅为我们制作了寻亲网页,还安排了广东志愿者与我保持经常联系。
不久便传来惊人的喜讯,山东发现一名叫彤彤的女孩,不少特征与女儿十分吻合。我与老伴第一眼见到女孩照片时,那相貌,那体型,活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明月。可多看几眼后,便出现了“形似神不似”的感觉。细心的老伴将20年前的全家福,小明月失踪前的彩照,以及全家人早期的、近期的照片,还有与我们有着血脉关系的亲戚的照片都找来,一一进行比对,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我虽然也有同感,可作为文学爱好者,深知“一方水土育一方人”的道理,而且山东与湖南相隔千山万水,生长环境与生活习惯都具有很大的差别,况且女大十八变,儿时的全部哪能完全保证不变?因此心中仍存一线希望。儿子明江得知消息后,主动承担了进一步联系、深入了解的寻亲任务,直接与广东、山东的志愿者联系,详细了解相关细节,建议对方取一份血样,与我们早已提交公安部打拐办基因库的DNA进行比对。遗憾的是,那位女孩分别比对我与老伴的DNA,没有一组具有血缘关系。
新媒体寻亲无数次希望中的最大希望变成了断崖式的失望,心中寻找女儿的最旺火燃几乎被彻底浇灭,头脑倒像是完全被浇醒过来,我得出结论:像女儿失踪这种情况,毫无有价值的线索,如果对方不主动寻亲,仅靠我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去寻找,必将是明月虚辉,永远是一个不会团圆的残梦。
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明月终归团圆
2019年7月28日(农历六月二十六),这是女儿走失的第28个“六廿六”,女儿已经失踪整整27周年了。
餐桌上仍然多摆了一副碗筷,饭前老伴突然说起一件事,“孙儿孙女长大了,回家时住宿太拥挤,应该在书房里增添一张床”。老伴的提醒,让我想入非非,也憧憬着未来,深情地说:“是啊!若是女儿女婿外孙们回来,更需要栖身之所啊。”老伴当即苦笑道:“又做黄粱美梦了!”
没想到我们刚准备吃饭,手机屏幕便显示出广州志愿者的信息:请你将现在居住地的详细地址发给我,过几天我们把你女儿送过去。
这个信息产生的强烈震撼非同小可,我的怀心差点儿从嘴中蹦了出来。不过,我还是多了一个心眼,平定气息后提出:“可否提供准确依据给我?”志愿者爽快答应,立即将《四川基因格司法鉴定所检验报告书》的重点页面、女孩的近照电子版发了过来。我点亮心灯,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权威机关的“检测意见”:依据现有资料和DNA分析结果,在排除其他外源干扰的前提下:1、支持曹国选是黎凤婷的生物学父亲。2、支持李满花是黎凤婷的生物学母亲。
女儿要回来了!我与老伴相拥而哭,相拥而笑,从天而降的“宝贝回家”喜讯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女儿被找到的消息与她走失时一样的突然,又是一场梦,一场特别兴奋的梦,也是一场特别痛苦的梦。之前,盼望亲情回归,是无尽的思念,女儿还在不在人世间?能不能长成健康人?会不会有书读……眼下,亲情即将回归,却是无尽的联想,女儿小时候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生活怎么样?为什么这么早就拖儿带女了?女婿怎么样……特别是看过“过滤”后发来的相关信息,更加忐忑不安。女儿面黄肌瘦、没精打采,是不是做的“二奶小三”?她照相的姿势都是坐着的,是否落下了残疾……
这些未知数不得其解,心中更加扑朔迷离。我恳求志愿者告诉女儿的联系方式,可对方总是笑而不答,说他只能当“传话筒”,好多事你们重逢时就完全清楚了。我深知志愿者的良苦用心,是想留下一个悬念,为创造氛围留下一个空间。思来想去,我便以志愿者为中介,尽可能多的与女孩进行间接交流,从细节中核实真伪。果然,信息陆续传过来,女儿的健全,女婿的模样,小俩口的恩爱,都可见一斑。特别是一帧生活照,女儿的右手是抬起的,那颗绿豆大的红痣跃入眼帘,顿时成为定心丸,活泼乱跳地落在了我们心里。
与此同时,我们也断断续续得知,此时身在浙江嘉兴桐乡市,与丈夫共同经营一家针织品厂,现名叫黎凤婷的女儿曹明月的基本情况。
其实,黎凤婷早在读小学五六年级时,养父母就亲口讲过,她并非他们亲生的。1992年寒冬的一天,在江西南昌打工的黎父,从街上见到一个被抛弃的小女孩,与自家被夭折的女儿年纪相仿。他见四处无人,便顺手牵羊,将“被抛弃”的流浪女带在身边,完全替代了黎凤婷的身份。“被抛弃”三个字,从此也就形成了黎凤婷的心结。
黎凤婷心中也曾闪烁过亲情的火花,寻找亲父母的意念。可她总觉得自己被亲父母抛弃,是很可怜的。如果寻找到亲父母却不被接受,更会感到卑微。面对有着养育之恩、为自己创造了生存发展环境的养父母,她更担心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因此,她就像密云中的月牙,怎么也不愿露出真相。可在灵魂深处的潜意识中,亲情的牵挂和折磨,经常让她夜不能寐,悲泪沾襟。
这一微妙的现象被丈夫陈水兵看在眼里,痛在心中。他背着妻子,于2016年以“黎凤婷”的名义,在宝贝回家寻子网悄悄填写了寻找亲生父母的信息。
然而,当志愿者意欲帮助寻亲时,黎凤婷还是不予配合。为了破解这道难题,志愿者不厌其烦地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中的重点段落一字一句地朗诵出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心底里那个死结倾刻炸开,黎凤婷马上按照志愿者指导的规范,自行采血做样,快递到吉林通化的志愿者协会……
2019年七月初三下午,简单而隆重的“宝贝回家”欢迎仪式后,我与老伴紧紧牵着女儿的手走回家,进门时都停下了脚步,深情地凝视着那副特别春联:幸福家庭子女好,锦绣前程日月明,横批:紫气东来。原来,今年春节前夕,我突发奇想,改变购买千篇一律的印刷品,自编自写能够表达真诚意愿的春联。眼下女儿女婿携带两个名字中镶嵌着“紫”字的女儿自“东”而来,岂不是子女合“好”,日月重“明”了吗?
转载自《尔耳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