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德化“寄养安置”被拐儿童的做法引争议

有“瓷都”之称的福建省泉州市德化县地处闽南山区，这个典型的山区县在民间存在着严重的“生个儿子传宗接代”的封建思想观念。倘若只有女孩而又无法生育的家庭，通常会想方设法领养一个男孩以“延续香火”。因此，近年来德化作为拐卖儿童犯罪的高发流入地而被公众熟知。

去年5月，德化警方解救出24名被拐儿童，随后，其中的22名被当地政府安排寄养。此举遭到原来收养人的极力反对：非人性化执法、不利于儿童成长、易造成二次伤害，甚至成为公职人员权力寻租的新手段。

面对质疑，德化有关部门回应称，安排寄养的初衷是让买主“人财两空”，表明公安机关对收买被拐儿童违法犯罪行为的零容忍政策，消除买方市场。

到底是公开透明的安置政策，还是流于表面的非人性化执法？为何原收养人反映半年多以来被拐儿童的生活状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不如从前？那22名瓷都“孤儿”又该何去何从？德化下一步将如何妥善解决这一问题？带着这些疑问，人民网记者赶赴德化展开调查。

3月29日，4岁的被拐儿童小彬依偎在养母蔡树英怀里。张登峰 摄

4岁的被拐儿童小彬被寄养在距福建德化县城近50公里的南埕镇石龙溪阔潭水电站，远离附近村庄。张登峰 摄

艰难寻子 发现小孩被寄养在偏僻乡村

3月29日上午，春雨后的乡村公路稍显泥泞。42岁的快餐店主周瑞春和妻子蔡树英下车后快步行走，急切地想见到4岁的“儿子”小彬（化名）。

这里是距福建德化县城近50公里的南埕镇石龙溪阔潭水电站，两栋建于2003年的房子被掩映在大山中间，远离附近的村庄。去年7月以来，周瑞春和妻子每周六下午都要骑上一个小时的摩托车来到这里。夫妇俩魂牵梦萦的正是他们的“儿子”小彬。

“彬彬，彬彬。”听到亲切的喊叫声，4岁的小彬乐呵呵地从电站宿舍里跑了出来，一下子扑在蔡树英怀里。蔡树英蹲下来，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小彬的脸蛋，喃喃地叫着他的小名。电站的看家小狗似乎早已熟悉蔡的气味，在一旁不停地摇尾示好。

52岁的电站工人张建成夫妇微笑着走上前来打招呼。周瑞春给张建成递上一支香烟，并且点上。进了屋里，张建成开始烧水、泡上功夫茶，两个人用闽南话拉起了家常。一旁，小彬则依偎在蔡树英的怀里，开心地摆弄着妈妈新买的玩具，袋子里的牛奶、糖果也不断地吸引着小彬的注意力。

为了同一个小孩，这两对夫妇的交集始于去年5月13日。当天，周瑞春夫妇接到德化警方通知，让他们带小孩到县公安局验血登记。

“10点多到的，谁知道一进去，警察就告诉我们，小孩不给我们了。”周瑞春至今还记得那个分离的场景。两个月后他才知道，那天12点半左右，小彬就被张建成夫妇带到了50公里以外的水电站宿舍：这对没有儿女的夫妇接受了政府对被拐儿童的寄养安置方案。

一间30平米的快餐店见证了周瑞春的成长历程。9年前，他从乡下南埕镇来到德化县城谋生，在八中旁开了专门针对学生和附近工厂员工的快餐店。几年来，虽然没有发大财，但是靠着诚信经营和地道的手艺，周瑞春的小店生意马马虎虎，小家庭的日子过得平平淡淡。

“总是想要个儿子。”2008年7月，周瑞春夫妇经人介绍抱养了一个出生仅七八天的男婴，“介绍人说是一个没有结婚的小姑娘偷偷生的，不愿意抚养，才送人。”小彬的到来让周瑞春支付了4万元的补偿费用，外加1千元的介绍费。

5月13日的公安局之行成为周瑞春夫妇的梦靥。在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找儿子的下落。这座30多万人口的小县，光县城就有近20万人，鳞次栉比的陶瓷工厂和各处住宅小区，甚至更偏远的乡镇都留下了周瑞春夫妇的足迹。

“从刚出生就抱过来，我们真的是当亲生儿子一样养，甚至比对亲生的还要好。”蔡树英说，小彬也读了幼儿园，普通话和闽南话都很会讲，很可爱，也很懂事，亲戚朋友、店里的客人都很喜欢他。

经过多位好心人的指点，周瑞春总算打听到小彬被张建成夫妇寄养。“听说是水电站的老板跟政府的人会熟，是他们介绍的。”自从找到儿子，只要到了星期六，周瑞春夫妇就会骑摩托车到水电站看望，风雨无阻。他们通常会带上猪瘦肉、牛奶、零食、玩具之类的，“以前在店里自己养，小孩都不爱吃肉，现在特别喜欢吃。”

看着小彬略显消瘦的脸庞，蔡树英眼眶有点湿润，声音忍不住发颤。更让她揪心的是，小彬自从被带到远离县城的电站，幼儿园就没法继续上了。此外，水电站地处溪流旁边，遇到下雨涨水就变成了孤岛，“要是小孩头疼发烧，都没办法找医生看病。”

“我们也懂一点法律，愿意配合政府的打拐，让我们寄养，对小孩才是最有利的。”周瑞春说，小孩的DNA也做了，只要能找到亲生父母，他将无条件把小孩送回去。

　　去年11月1日，林贻淼被德化警方以涉嫌盗窃罪刑拘，并于12月8日被以涉嫌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批准逮捕。张登峰 摄

探望纠纷 收养者上访遭另罪逮捕？

本是为了打击拐卖儿童的寄养政策，竟然催生出了一个另类的上访人群，这恐怕是决策者始料未及的。

实际上，周瑞春只是去年22名被解救拐卖儿童的收养者之一。其他人跟他一样质疑：寄养偷偷进行，做法随意、非人性化，甚至在操作中偏离了正轨，很多不符合条件的人列入了寄养名单。

这22名儿童被拐到德化时都是出生未满月，到去年5月被警方解救时，年龄一般在3到6岁。经过收养父母辛苦的抚养，他们与各自的收养父母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被分别安排寄养后，他们原有的生活被打破，必须重新适应新环境。据收养者反映，在短时间内，“这批小孩被寄养者故意隐藏起来”，以躲避收养者的寻找。

“为了小孩，大家吃喝都不正常了。”22对收养夫妇中最早寻找到寄养家庭的曾庆万告诉人民网记者，去年5月16日小孩小勇（化名）被警方带走后，他和妻子茶饭不思、无心工作，每天都在打听，还登报纸寻找。

经打听，小勇被寄养在本县雷峰镇女子方丽（化名）家。而据悉，方丽未生育，与丈夫离婚后与某男子未登记结婚同居在一起，该男子育有2个女儿，且带在身边。“这种家庭怎么符合寄养条件呢？”曾庆万质疑道。

在德化打工的南安人许锦成收养的小孩，被安置寄养到龙浔镇许某家。据透露，许某系电力职工，妻子因病未育。“但许某曾因贪污受贿被判刑，这样的家庭难道也适合小孩生活？”许锦成表示，许某的寄养机会，得到了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亲戚的帮忙。

最受关注的是林贻淼的遭遇。这位42岁的福建闽清人，在德化生活了八九年时间，靠收购鸡鸭并宰杀贩卖为生。林贻淼已经有一个20多岁的女儿。2008年4月，他听人介绍说永春有个未婚女子生了个男孩，不便自养，便赶了过去，在支付4.2万元的生育营养费后，带小孩回到闽清老家抚养，并取名落户。

2011年5月13日，德化警方通知林贻淼带小孩验血，但随后，5岁的小孩被交给德化县浔中镇彭某寄养。“当时明明承诺我们，如果没有找到孩子亲生父母，仍交给我们收养。”林贻淼对德化公安的做法表示不解。在同样经过艰难寻找后，他发现彭某住处与他家竟只隔着一条溪，于是上门寻亲。

“第一次见我们还算客气，说是可以当亲戚走，也可以给我们一点钱补偿。”林贻淼的大哥林贻财告诉人民网记者，第二次上门的时候，彭某就翻脸了。据介绍，彭某与丈夫离婚，但仍然住在一起，之前已经收养了一个5岁的女儿，“也不符合寄养的条件啊。”

跟前述周瑞春、曾庆万一样，林贻淼认为“2011.1.14”打拐专案中被解救的儿童现安置家庭不符合条件，要求继续抚养被解救儿童，他们选择向德化县政府信访。

2011年10月17日，德化县政府在给林贻淼等出具的信访答复意见书里称，被解救儿童安排寄养过程中未发现徇私舞弊、违规安置行为，现寄养家庭均由县计生、民政部门依法审核，安排在符合收养条件的对象寄养。

信访答复并未能阻止林贻淼等22个收养家庭的上访路。蹊跷的是，在去年11月1日，林贻淼被德化警方以“谈计生的事”约到县公安局，旋即被以涉嫌盗窃罪刑拘，并于12月8日被以涉嫌掩饰、隐瞒犯罪所得罪批准逮捕，至今被羁押在德化县看守所。

林贻淼为何先后被以不同的罪嫌刑拘、逮捕？德化县公安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黄永坚否认系上访引起。他说，林贻淼系因涉嫌参与销售农村鸡羊被盗一案。但他同时透露，该案在移送检察院起诉后，于3月8日被退回补充侦查。

易人寄养 两难选择的尴尬“独创”

一直以来，被拐儿童的安置就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公安部打拐办主任陈士渠公开表示，买方需求的存在是拐卖犯罪屡打不绝的重要原因，根据我国刑法规定，如果没有虐待和阻挠解救行为，可以不追究买方的刑事责任。

福建省公安厅新闻发言人赵肃歧告诉人民网记者，福建是近年来被拐卖儿童的主要拐入地，“闽南山区一带传宗接代的封建观念浓厚，买卖儿童的现象比较严重。”

据介绍，从2011年7月起，公安部要求各地对发现的被拐儿童一律解救，送福利院临时安置，不允许买主继续抚养，目的就是让买主人财两空，从而减少拐卖儿童犯罪。

而德化至今却没有一家社会福利院。德化县公安局副局长黄永坚表示，送福利院安置在德化并不现实，整个泉州市只有鲤城和南安有福利院，接收能力极其有限。

在这样的背景下，对被解救儿童安排寄养的方案出炉了。

针对寄养家庭的资格条件问题，黄永坚称，由德化县计生局确定。该局副局长王双美被抽调参与被拐儿童安置。人民网记者在计生局办公室没有找到王，拨打对方手机，提示为关机。该局办公室一位工作人员表示，计生局只负责寄养家庭的审核和登记，具体安置由公安局负责。

多位被拐儿童买主表示，他们在信访过程中，王双美多次告诉他们：“德化有一万多个买来的小孩，抓你们做典型，算你们倒霉！”

实际上，与并称为“安永德”的泉州邻县安溪、永春相比，德化采取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安置方式。

据悉，在安溪、永春，以及同属邻县的三明大田，当地对花钱收养被拐儿童的人，只要他们不妨碍解救，警方一般批评教育，不追究其刑事责任。从有利于成长角度考虑，对于暂时找不到亲生父母的被拐儿童，公安、民政机关与收买人签订寄养协议，被拐儿童暂时寄养在收买人家中。

接受人民网记者采访的多位被拐儿童收买者表示，他们都非常配合警方DNA送件入库和解救工作，唯一的希望是，在找到这些儿童的亲生父母前，仍由各自夫妇抚养。

“小孩是被拐卖到德化来的，公安解救、强行带走的时候，知道身世就受到了心灵创伤，又寄养到陌生人家庭生活，心理上容易受到二次伤害，太残忍了！”另外一位收养者对人民网记者表示。

在德化县城，坊间百姓的猜测和议论大多倾向于“本来买小孩的家庭就多，现在一查出来，就不让继续抚养了，那还不如带小孩躲到外地去”、“这种寄养的安置办法不仅对打拐不仅没有好处，反而有很大的坏处”。

也有人分析：“有些开陶瓷厂的老板或者认识政府公务员的，会花钱、托关系，明明没有资格，还借别人的名义去登记寄养，这不是权力寻租吗？”

针对这些民间的猜测和议论，截至目前，德化官方还没有更进一步的说法。

就林贻淼被捕一案，人民网记者欲进一步采访德化县相关司法部门，得知案件还在调查中，由于案情复杂，目前还不知何时才有结果。追问一些情况，各方均表示不便多谈。

对德化当地民众来说，22名被拐儿童的安置问题还远没到水落石出的地步，许多的质疑和猜测都等待着有关部门调查和澄清。

周瑞春告诉人民网记者，他不知道每周六定期看望还会持续多久，身处县城40公里之外深山中的小彬，如果一直找不到亲生父母，他的健康成长、入托入学将是个很大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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