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凉山童工黑幕

时间:2008-09-16 18:06:00  作者:;  来源: 　　●  成  希
　　在调查凉山童工问题的过程中，我有过恐惧和害怕——被人跟踪盯梢，被要求强奸女童工，被一群打手提着钢管追杀，被怒气冲冲的青壮年男子推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被童工用砍刀架住脖子……
　　但我更多的是孤独、无奈，凉山童工问题背后存在一个黑色利益链：黑心工头、中介、工厂主，凶神恶煞的打手，善良而愚钝的童工父母家人，贫穷而破落的山村，玩忽职守的政府官员，知晓这一切而保持沉默的所有人……所有因素综合起来，最终酿成了这个巨大的罪恶。
　　我备受煎熬：究竟是该揭露令人痛心的童工现象，还是该“善意”地留给童工们一条生路？这对我来说是个两难的抉择。
　　一个老生常谈的选题
　　4月3日，一位读者爆料，称东莞石排镇综合市场有专人组织小孩进入工厂打工。记者饶德宏将这个线索转给我，让我先去石排调查情况是否属实。
　　接到这个线索后，我立即赶赴石排镇，在综合市场附近的石兴路上发现了一些小孩，他们无所事事，正在街头游荡。
　　我怀疑他们就是我要找的童工。便靠近他们搭话。但他们戒备心很强，对所有问题，不是摇头，就是跑开。
　　我不再主动接近他们，而是装作很着急的样子，一边摇头一边大声自言自语：“人要是招不到，可怎么向老板交代！”为了逼真，我还将手机掏出来，装腔作势地向某个人发脾气，责怪他提供虚假消息：“这里的人连话都不愿意说，哪会进我们的厂子，你怎么找的地方？！”
　　我这番惟妙惟肖的表演还真起了作用。没多久，一个小孩将一个3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带了过来。他身高大约1.75米，皮肤黝黑，左耳带着一个银色大耳环。他说自己叫雷生，告诉我，市场附近的人都来自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他们有在电子厂、玩具厂、泡沫厂和鞋厂工作的经验。雷生无意中透露，这些小孩是他手下的员工，他掌握的彝族员工就超过600个。若加上其他工头手上掌握的员工，保守估计，这里的彝族人至少5000以上，而且大部分人没有身份证，用的都是户口本复印件，以对付劳动部门的检查。
　　听完雷生的介绍，我感到，在产业升级与廉价劳动力的大背景下，东莞童工黑市俨然成型，招工、运输、接待分工明确，涉及的童工不仅数量巨大，而且都来源于四川凉山同一个地方，还可能牵扯到童工父母、包工头、黑中介、工厂、政府部门等方面。
　　打入童工组织内部
　　4月4日下午，上百个小孩在石排综合市场的马路边聚集。经打听，他们来自四川凉山，都是雷生手下的“员工”。有3个老板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人群前方，雷生陪伴在左右，将孩子一个个引到他们面前。
　　没多久，3个老板模样的人退到一边低低细语，似乎在商量着什么。我以招工人员的名义接近其中的一个大肚男子，跟他交流使用彝族小孩的经验。“以前我们厂招过一批彝族人，他们年龄虽小，但很不好管理，经常酗酒、闹事，卫生状况也搞得一团糟……”
　　我的这些举动赢得了大肚男的好感，我们就童工待遇问题进行了热烈讨论，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样。
　　其间，我故意哈哈大笑，以引起雷生的注意，并趁机走到他旁边，告诉他，这个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他今天过来招人还是我昨晚大力推荐的结果。恰好，那天大肚男真的从雷生那里招收了100个童工，直觉告诉我，雷生对我已经彻底信任。
　　4月5日下午3点多，在石排石兴路一个小招待所门口，有7个男孩蹲在大树底下，其中两个即是我第一天接触过的小孩。这些小孩蓬头垢面，皮肤黝黑，跟街上的流浪儿童没有区别。
　　我决定用他们的思维和话语体系、用真诚和善意来打动他们，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我蹲在树底下的一个角落里，跟他们聊天。
　　“你们真惨，看见你们，我就想起了自己心酸的童年。”我显得很悲伤的样子，编造了一段遭受父母抛弃、被人贩子拐骗进黑砖窑做苦工的悲惨往事。他们围拢过来，睁大眼睛静静地聆听，我甚至看见他们眼中的泪花。
　　我觉得自己很残忍，为达到目的骗取了他们的眼泪，而他们才是真正需要同情和可怜的人。
　　我承诺给他们一份待遇很高的工作，让他们和我一样挣大钱。聊了一会儿，他们渐渐地放松了戒备。我试探着暗示，他们可以直接跟我进厂，这样就不用给工头缴纳费用。结果他们都惊恐地拼命摇头：“如果我们擅自跟你进厂，或者跑到其他工头那里，我们连命都会丢掉，会被老大派人杀死！”
　　我内心一抖，既为工头的残暴感到愤怒，又为童工的命运感到揪心。但我意识到，我已初步打动了他们，他们开始争先恐后地向我控诉包工头怎样欺骗和恐吓他们。
　　这些来自凉山的童工，他们在东莞的生活绝对比在家好。对他们而言，能吃饱肚子，吃到米饭是多么奢侈的事情。我很矛盾，如果这篇调查报道刊出，他们肯定会被遣返，还是要面对荒凉，还是要在温饱线上挣扎。我是不是在残忍地扼杀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权？！
　　揭开童工市场黑幕
　　在童工的住处，我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童工”，他出生于1996年，但穿着考究，佩戴手机。遇到工厂老板来挑人，他都会悄悄接近，留下联系方式。他叫曲布曲衣，自称这次南下东莞，是受父亲的重托，来考查广东劳动力市场。“这些都是为我成为一个大包工头做准备。”
　　“我家在美姑县绝对是名门望族，光房产就有十几处，资金近百万。”他自称有个当县长的叔叔，能够弄到当地政府的务工证明。由于在当地有背景，他爸爸还可以打通公安机关，改动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年龄。
　　他透露玄机：童工在凉山当地是个公开的秘密，政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不少干部参与其中。这也就不难理解，正是因为凉山当地政府有关部门的官员玩忽职守，才使凉山儿童被大量、明目张胆地拐带至东莞。
　　我将这些信息反馈给部门主任王海军，他当机立断，马上派记者饶德宏和方光明奔赴四川凉山美姑县，而我继续负责在东莞的调查暗访。
　　与那些男童工相比，我更同情那些女童工，她们经常遭受性侵犯，雷生手下的一个打手阿火就曾邀我去强奸女童工。这个年纪的女孩，正处在花样的年纪，却在“童工”的阴影下面临着更多的危险。
　　经过打手阿火引荐，我认识了另外一个大包工头，姓陈，是凉山彝族人，他手下有六百多个“员工”。他告诉我， 由于拐骗组织农村人员进城务工的中介费用可观，有些工头每月的收入高达几万元，在这种可观的利益驱使下，许多人成了专门从事拐骗的“专业人士”。
　　其组织很简单，有人专门负责在农村诱惑未成年人，把打工生活编造得非常美好，把童工集合后，带到火车站交给“发送员”。东莞的“接收者”，在火车的终点站负责接收“货物”，再交到“分配者”手中进行“批发”。这是拐骗的简单程序。其中，还有黑中介参与，他们在童工每个月的工资中另行抽取中介费，工头拐骗的人数越多，月收入越高。
　　利益链条背后的反思
　　受利益驱使的工头在四川凉山地区拐骗童工后，批发到东莞做苦工。而一些不法工厂由于童工廉价而雇佣这些童工，上下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在谴责黑心的工头和工厂主、怒斥监管部门监督不力的同时，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许多孩子其实是被父母“出卖”给黑工头的。凉山的贫困，使得父母有动力将孩子送出“穷山沟”，尽管黑工厂的条件很差，要接受层层盘剥，但在凉山无助的父母眼里，做童工依旧是一条好出路。
　　我在调查中发现，招收童工的绝大部分是东莞的中小企业，属于加工、包装等劳动密集性产业。有工厂老板向我暗示了使用童工的利益驱动：彝族黑童工属外包性质的临时工，一般只干3个月左右，但需要支付的工资比普通的工人低很多。东莞市企业职工最低工资标准为4.43元/小时。而企业支付给工头的童工的工资一般在每小时2.8元～3.5元之间，经过工头和中介的层层盘剥，实际落入童工口袋里的就更少，有些包工头甚至以代为保管的名义侵吞童工的血汗钱。
　　调查印证了这条黑色利益链：贫穷导致大量未成年外出打工，劳动成本的提高迫使劳动密集型的中小企业有使用童工的利益冲动。而当凉山童工在珠三角体验颠沛的命运、在底层遭遇黑暗和惊恐时，已经不是“人间冷暖”可以概述，也不再是“人性善恶”可以描画了，它首先击破的是社会虚弱的道德底线，暴露出相关政府部门的不作为，以及被漠视的人权。
　　经过长达20多天的调查，童工黑网查清了，《凉山童工调查》报道刊出后，立即引起了中央及省、市各级领导的高度重视，先后都作了重要批示。社会舆论反响强烈，各大门户网站在重点位置推出，很多还做了专题。
　　报道面世后，东莞警方派出了3个重案组成员，在武汉警方的配合下轮流对我问讯。幸运的是，我在调查暗访过程中都有录音，而且涉及到一些关键核心事实的，都用手机拍了下来，形成了视频证据。我还曾大胆地掏出相机，当着工头的面，给童工以及工头拍照，既有他们在聚居区的图片，又有童工穿着工服在工厂门口附近活动和工作的照片。录音、录像和图片构成一道严密的证据链，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是，我看到了事实，找到了原因，却没有根治的办法。因为这篇报道，警方遣返了一批凉山小孩回家。有个小女孩给我的印象很深刻，警察在解救她时，她却哭喊着不想回家，用稚嫩的双手死命护着自己的行李，称爸爸妈妈已经把她卖了，眼泪不断地往下掉。看到这个场景，我很伤心，甚至怀疑之前调查暗访的意义，不知道这算不算对他们的解救。我很矛盾，备受煎熬：他们被遣返了，但等待他们的还是饥饿与贫穷！
　　报道出来后，包工头雷生对我说，“你这是对少数民族赶尽杀绝，我们彝族人没有文化和知识，被你骗得团团转，我们一定饶不了你！”黑中介“王主任”联系上我，警告我不要向警方提供他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否则绝对让我好看，“我知道你是武大新闻系大四的学生成希，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不怕包工头和黑中介的威胁，我更关心的是那些童工过得怎么样，他们现在还好吗？
　　（作者为南方都市报实习记者）

　　来源：青年记者２００８年８月上
http://www.qnjz.com/jl/200809/t20080916_396065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