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生命换回外孙女

从跪哭到以死相求

新闻午报　 2008-02-16 11:33:16

2004年10月8日，王安新仅七个月大的女儿在湖南省双峰县人口清查行动中被当地政府干部带走，三年后，王安新和母亲尹求金几乎找遍了当地各政府部门试图寻回自己的孩子。

　　2007年10月26日，在双峰县永丰镇镇长办公室前静坐了两天一夜后，尹求金，这位59岁的老人，自杀身亡。两天后，当地政府将小孩送还给王安新。在相关干部的眼里，尹求金是“无理取闹，恶意上访”，在这个事件中，“政府的工作是到位的”。

　　“小孩你不用管了，你回去吧”

　　2004年2月底，王安新生下了一个女儿。和村子里多数妇女一样，月子坐完以后，她和丈夫一起去了广东南海打工。这是一个家具厂，夫妻俩的工作是把木板拼在一起，月薪分别为800元和600元，虽然不高，但比起在老家种地来说，还是稍微好一些。

　　王安新是双峰县锁石镇人。双峰是清朝曾国藩的老家荷叶塘所在地，当年湘军正是从这里发源，打败了太平天国，开启了湖南人才辈出的年代。

　　王安新夫妻俩离开后，家里剩下父母以及两个女儿，成了农村名副其实的留守家庭。王安新的妈妈尹求金负责带小孩，因为生活困难，她想到了—份“工作”———在双峰县城区捡破烂。她带着小孩，在城区天青街租了一个小房子，开始了新的生计。

　　恰好，对面住着一位70岁的老人贺清喜。这是一位专门帮民政局带养弃婴的老人，多年来，贺清喜已经带养过近80个小孩。尹求金将小孩托付给贺清喜，给她每个月300元，好让自己专心收废品。

　　这笔工资让贺清喜非常高兴，因为民政局给她的工资仅为每个月70元。2004年10月初，正是秋收季节，尹求金回老家干农活。这个时候孩子差不多七个月大了。

　　10月8日，双峰县展开了城区流动人口清查行动。位于城关的永丰镇城中工委副主任郑献兰率工委干部阳豪杰等一批人，在贺清喜家发现了这个小孩。阳豪杰等人随即将小孩和贺清喜带到了城中招待所。

　　干部们问：谁的小孩?贺清喜说，她在一张纸上写了尹求金的名字，同时也说尹回家割稻子了，她只知道尹在这里收废品，不知道尹家里的电话。镇政府并不相信这番说法。

　　“他们有三四个人，连我上厕所都陪着。”贺清喜向记者介绍说。当时并没有带奶粉去，小孩一直哭，她于是向负责看护的干部说：“下面有卖豆腐脑的，我去给小孩买一碗吧。”遭到拒绝后，她仍不甘心，“那我给你们五毛钱，你们帮我买上来，我不会跑。”仍遭拒绝。

　　“两天一夜，小孩没有吃东西，没有带尿片，身上湿漉漉的。我自己也只吃了一碗炒饭。”贺清喜说。

　　第二天下午，一个人对贺清喜说：“小孩你不用管了，你回去吧。”

　　她随后被干部要求拿200元出来，交钱后，一名干部骑摩托车给她送来一张“伙食住宿”收款收据，数额为140元。

　　李跃娥缴了4000元，收养了孩子

　　城中招待所一位配菜员李跃娥向记者讲述了她和小孩的缘分。

　　“招待所大厅里面有很多人，但是这个小孩就是盯着我看，笑嘻嘻的，我换一个位置，她还盯着我，再换一个位置，她还盯着我。”李跃娥于是问当地政府的干部，“小孩什么时候生的啊?”“2月17日。”对方答。实际上，这是其中一个干部随口说的日期。巧合的是，这就是李跃娥的生日。“这么有缘啊，这个小孩给我带吧。”李跃娥脱口而出。她有一个儿子，已经18岁，有—个女儿是她的梦想之一。

　　永丰镇镇长肖卫平事后向记者介绍说，当时镇政府认为这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孩，他们甚至让贺清喜写了一个条子，大意是本人无抚养这个遗弃小孩的能力，对小孩自愿放弃收养，请政府收养这个小孩。但是，镇政府并不能向记者提供这份记录，“当时的工作人员也认为既然是遗弃小孩，就没有保留贺清喜写的这个条子。”永丰镇政府后来向上级部门的汇报中说，当时他们请示了负责弃婴抚养工作的民政局，民政局答复说由该镇自行处理，“无奈之下，工作人员出于人道，找到李某夫妇带养。”

　　李跃娥向永丰镇政府缴纳了“社会抚养费”4000元，收养了孩子。为了纪念两人相遇的缘分，她给孩子起名“李缘’，并最终上了户口。

　　约一个星期之后，尹求金从乡下回到城里时，才得知小孩被带走的消息。之后，孩子的父母王安新夫妇也接到了电话。

　　此时的王安新，正在南海一家医院做咽喉手术，“我们夫妻俩的工资本来就不多，在医院一折腾更加困窘，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齐，而且一旦回去，工作就保不住了。”

　　寻找孩子的工作落在了尹求金的身上。

　　王安新说，母亲曾经多次按照贺清喜的指点去找那天带走孩子的干部，但是对方不理她，“她一个收废品的老太婆，没有身份，没有熟人，也没有烟递给人家，人家怎么会理睬她呢？”

　　李跃娥向记者证实，在她收养孩子一个多月后，的确有个别干部和她说起：那小孩现在有人找了。但后来也没有下文。

　　健康小孩竟成“先天性残疾”，出三万元才能领回

　　三年后的2007年8月31日，王安新从广东南海回到双峰县，拿着生育“李缘”的准生证，她又生了一个孩子，仍然是女孩。

　　但这并不能弥补王安新对那个失踪的孩子的想念。从9月份开始，王安新就和母亲尹求金一起，重新开始了寻亲之旅。

　　她们首先在贺清喜的带领下找到了带走小孩的干部之一阳豪杰，并来到永丰镇政府。没有结果。

　　尔后，她们找到了信访办。没有结果。两人干脆跑到县政府痛哭：“今年我们家要过一个团团圆圆的年啊!”没有结果。

　　看到“人民代表为人民”的标语，两人来到县人大办公室，得到回答：“这事不归我们管。”

　　她们又来到了检察院渎职侵权科，“那里的干部是最客气的，非常认真地给我们写了笔录，但是最后也是说：你们去找永丰镇。”

　　各部门都要她们去找永丰镇政府。“我们都不知道干部们的名字，见人就喊领导。”王安新说。她们最后跑到县纪委，见一个干部就哭：“领导，你帮帮我们主持公道。”她们认为，纪委最厉害，至高无上，“你们咳嗽一声都灵，我们跑过去都没人理。”

　　最后，一位纪委干部被感动，将她们的投诉信用信封装起来，加写了一封信，送给县公安局。然而，公安局层层批转，最后到一个民警手上后又没有了下文。无奈之下，王安新决定去省会长沙。

　　10月18日，她首先来到省政府，“那里很大很大，政府大楼前面有个湖，走不过去。”门卫将她引到信访办，信访办让她到公安厅，公安厅让她到检察院，最后省检察院说：“有一些归我们管，有一些归公安管。”省检察院信访人员答应“把材料转给娄底市检察院’。

　　她又花了40元钱“打的”来到省政府，此时，已经下班了。

　　一天下来，王安新花了400多元，却毫无结果，她坐在省政府保安室忍不住大哭。一个女清洁工收留她到自己家里打了地铺。她度过了在省会的第一个夜晚。次日，她又来到信访办。此时，接到通知的永丰镇政府工作人员来到了长沙。在信访办一番对谈后，王安新相信：还是要靠双峰县政府解决问题。

　　王安新心灰意冷，几乎已经准备妥协。开始，她听说小孩可能送到长沙福利院并被外国人收养了，后来又听说小孩在衡阳，现在要出一笔钱才能要回来。

　　“出钱也是应该的，毕竟人家带了那么久。”王安新说。

　　她一度和政府达成了共识：她出三万元，小孩还给她。她集中起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准备偿还女儿缺失的母爱。但是，这时候干部们告诉她：之所以要收这么一笔钱，原因之一是小孩有先天性残疾，这是治疗费。“先天性残疾”的字眼一度在政府的书面材料中形成文字，甚至事后记者在双峰采访时，政府方面也坚持这一说法。

　　这刺激了王安新，“我自己生的小孩，我非常清楚，她非常健康，不可能残疾。”

　　王安新担心，政府之所以坚持说小孩残疾，“是不是因为小孩出了意外？”她们放弃了出三万元钱的想法，因为没底。事后，养母李跃娥向记者介绍说，小孩并无先天性残疾，唯一的遗憾是学步时腿有一些歪，这是很多小孩的常见现象，现在已毫无影响。而据记者所见，小孩健康，活泼好动。

　　尹求金在镇长办公室门口坐了整整一夜

　　2007年10月25日上午10点左右。尹求金和王安新又来到了永丰镇政府。她们直接来到四楼镇长办公室。王安新还抱着小女儿。

　　王安新说，妈妈尹求金进办公室后就跪了下去：“领导，我请求你们帮我解决这个事情啊。把孩子还给我们。”

　　当时，在办公室的有镇长肖卫平，以及正在讨论工作的民政所长刘录生、社区办主任杨军平及县审计局干部罗道德等。

　　王安新说，当时，“一帮执法的人把我妈妈拖了出去，一些人还用脚踢。”在这个过程中，尹求金情绪非常激动，感觉受到了侮辱，“我这么大年纪的人给你跪下，我儿子也和你一般大，他都没有这么对我。”

　　在此前一个多月的四处奔走中，尹求金已经向各部门干部跪了三次。

　　镇政府接受记者采访时解释：当时在场的干部们纷纷劝说，但“尹求金母女完全不听，严重影响办公秩序，在此情况下，安排镇综治办、司法所和在综治调处中心上班的派出所干警来做工作，劝说她出去。”

　　在干部们的引领下，王安新带小孩离开了镇长办公室，来到一楼调处中心。而尹求金坚持要等在镇长办公室，她静坐在办公室门口，不愿意离去。中午，镇政府安排综治办干部轮流看守。

　　连王安新的劝说，也没有让尹求金离开一步。她似乎下了非常大的决心。直到深夜，尹求金仍然没有离开，王安新给妈妈送来了棉被，“实在太冷了，下次再来吧。”但尹求金还是选择了坚持。

　　尹求金在镇长办公室门口坐了整整一夜。这样的举动也让镇政府提升了重视程度。

　　“无理取闹，恶意上访”的尹求金服农药自杀

　　次日上午，镇党委书记黄为和镇长肖卫平一起找到县信访局局长陈明锋汇报情况。

　　下午3点，陈召集了锁石镇(王安新所在乡镇)镇长以及县计生局一名副局长一起到永丰镇会议室开会。会议持续到5点多，达成了五个处理意见：

　　第一，贺清喜隐瞒事实，造成当前纠纷，由永丰镇做好其工作，协助本案调处。

　　第二，由锁石镇负责把尹求金和王安新劝回家去，不再到永丰镇机关上访。

　　第三，由锁石镇和永丰镇分别继续做好王安新和李跃娥夫妇工作，争取达成共识，返还小孩，王安新给李家一定补偿，同时，锁石镇对王安新第三胎征收社会抚养费。

　　第四，调处工作做不通，锁石镇要引导王安新通过法律程序解决此纠纷。

　　第五，永丰镇就此案形成全面书面材料向相关部门汇报。

　　显然，这五点处理意见的核心就是让锁石镇负责把两人劝回去，然后由王安新出钱以领回孩子，并向王安新征求社会抚养费。

　　会议过程王安新母女没有参加。当天下午5点20分左右，从楼上下来的王安新碰到了尹求金，“她慌张地朝我说，不得了了，孩子不见了，他们要我们自己找。”王安新也急了，去找锁石镇干部，20分钟后，她回到四楼准备喊妈妈，却看到她口吐白沫，昏倒在地。6点10分左右，双峰县中医院宣布抢救无效，死亡。

　　所有的人，甚至王安新，都没有想到，尹求金这次前来，居然带着农药。“到处找部门，一辈子没找过这么多领导，又跪又哭，妈妈可能心理上实在受不了了。”王安新说。

　　两天后，“李缘”被送还给了王安新。同时，王安新一家得到政府十万余元的补偿。李跃娥也得到了数万元的带养费用。五天后，尹求金下葬。

　　如今，王安新和李跃娥互称姐妹，往来频繁。记者问李缘：“你有几个妈妈啊？”李缘说：“三个。”王安新说，这是小孩懂事的表现，说明现在有两个妈妈，将来还有一个婆婆也是妈妈。

　　接受采访的双峰县众多相关干部均表示，尹求金是“无理取闹，恶意上访”，在此事件中，“政府的工作是到位的”。□据新华社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