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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日,发生在广西贺州市一个农村的爆炸声,再次引发了人们对留守儿童的关注。在一个鞭炮黑作坊,13个孩子在爆炸事故中烧成黑色,两个孩子失去了生命。这些孩子多是留守儿童。
孩子们利用课余时间,去作坊给鞭炮插芯,赚零花钱。他们常结伴而去,而大人们有的并不知情,直到事故发生。
父母们“为了生活”外出打工,留守的孩子处于祖辈“管不了”、老师“难管教”的状态。当一个孩子思念父母伏桌哭泣,对于这些缺少关爱的孩子,老师也一筹莫展。
杨欣欣在家里的痕迹全部消失了。
在她被鞭炮爆炸夺去生命之后。
这是杨会村的风俗。当一个孩子离开,陪她离开的是她的全部。
衣服、书本,扔了、烧了,墙上留下了奖状被扯下后的白印。
母亲冯琼,背着人坐着,垂着头一声不吭。房子里空荡荡的。
12日的爆炸事故,让她失去了9岁的杨欣欣外,11岁的大女儿杨嘉敏,还生死未卜。
爆炸就发生在同村的杨万文家。从事后的信息看,是双洋村村民谢庆岁组织了人,在杨万文家里偷偷加工鞭炮。一些小学生在课余时间,会去给鞭炮插芯,赚点零花钱。
到14日,谢庆岁和杨万文都被抓了。而爆炸原因还没有查明。
14个受害人,1个老人外,13个孩子多是留守儿童。1个孩子当场就死了,送医院后,又有1个孩子死亡。其余12人,烧伤面积90%以上的4人,55%到78%的5人,烧伤面积12%到48%的3人。
杨嘉敏是95%的烧伤,几乎就是全身。
冯琼是在那场爆炸之后回村的。她见了嘉敏一面,那时嘉敏睡着了。安静的呼吸让冯琼觉得,一切都应该可以重新开始。
意外
爆炸后,孩子们一个个像黑炭一样蹲在房子四周,喊疼,喊冷。火烧得谁都看不出是谁家的孩子
11月12日,广西贺州市平桂管理区公会镇杨会村,阴天,有雨。
不到8点,整个村子的宁静,被“砰”一声巨响炸开了。
村民杨成炜第一反应是,谁家死了人在放大铳。
刘桂平看到一股黑烟。她冲下楼,往冒烟的地方跑。
她在路口碰到跑出来的女孩杨翠芳和杨翠云。杨翠芳屁股上粘着一大块鞭炮。刘桂平帮她往下扯,皮和鞭炮一起掉了下来。
刘桂平脱下衣服,把她包起来,此后两天,刘桂平的胸前一直有一股焦臭迟迟不散。
把这个女孩送到家。刘桂平又回到现场。孩子们一个个像黑炭一样蹲在房子四周,喊疼,喊冷。火烧得谁都看不出是谁家的孩子。
60岁的杨成炜听到有人叫他公公(爷爷)。他一把揽过来,“喊我公公,就是我的孙”。
杨嘉敏说,公公,妹妹还在里面。
杨欣欣是最后一个被抱出来的。她出来的时候,刘桂平心里一紧,欣欣整个头皮爆裂,向两边散开。谁都知道她没救了。
后来杨翠芳给妈妈赵天流讲起当时情形。她说,一下子就着火了。她挨大门近,姐姐翠云喊,妹妹快跑。她冲过火光,跑出来了。接着房子塌了一个洞,她喊姐姐从洞里出来。翠芳鞋子烧没了,一直喊冷。翠云两只手的皮都烧没了,她把鞋子脱下来给妹妹穿上。
其时,他们在一家民宅里为鞭炮插芯。坐在小椅子上,大家围在一起插。
插完一挂两千响的鞭炮,可挣3毛钱,用时大约20分钟。曾经去做过一次的杨晓丽说,她趁放假去的,半天时间,挣了两块钱。
两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赵天流平时给孩子零花钱是两毛、三毛。有时两姐妹要两毛钱,她会狠狠心不给,因为没钱。
赵天流知道孩子有时候会去做鞭炮。那天早上,是两个女孩打着手电来叫的女儿。结伴去做鞭炮,在要好的同学间是经常的事。六年级的杨枫,课间听过他们之间的互相询问,今天去不去做。
在杨会村,这个民宅做鞭炮是从5月份开始的,不定期的会有一些鞭炮运过来。
村支书杨佑记说,杨会村没有做私炮的传统。今年镇里查得严,常做的村子查得多,杨会村那家民宅比较隐蔽,就被人用来加工鞭炮。
附近小孩和老人会在空余时间去挣点小钱。小孩的空余时间是9点50之前和下午4点之后。这是他们课余的空当。
爷爷
带着5个孙子孙女,照料着三亩田,杨成炜和老伴每天从醒来就开始忙
杨成炜的喉咙到现在都是哑的。
抱出杨欣欣的时候,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二妹!杨欣欣是他的二孙女。
他有四个儿子,都在广东打工。大儿子有三个女儿,二儿子有一男一女。
这5个孩子,最小的1岁半,都留给他和老伴。
家里有三亩田,还有菜地,都是老两口在料理。
9岁的欣欣和11岁的嘉敏,不再被当作孩子看。因为她们生活能自理了。“我只能管她们中午晚上吃饱。”
一放学,她们会被分配任务。嘉敏择菜,欣欣煮饭。扫地也按天数分开。作为姐姐,她们还承担着看护弟弟和妹妹的责任。
唯一提醒她们的,是注意电饭锅的安全。开的时候不要被电到。
杨成炜不知道两个女孩出去是做什么。“我哪里知道这些事情。”他没有时间知道。
他从早上醒来就开始忙。一岁半的孩子时刻都离不开人。
早上,孩子们出去,他不会问去哪里。可能是去厕所,也可能是去洗衣服,洗衣服的井在外面。
出事那天,一早两个孙女就不见了。谁也没有问。
听到爆炸声的时候,杨成炜还有点漫不经心。后来有人说,鞭炮爆炸了。他说那又怎么样。对方说,你的孙女在里面啊。
杨成炜说,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村里有人做鞭炮,也是第一次知道孙女在做鞭炮。
杨成炜很少和两个孙女聊天。他说农村人聊什么呢。对于孙女的学习,他没有什么文化,也管不了。他只是常和两个孙女念叨,要勤一点读书,读得好,父母就送你们读大学。
他会给孙女零花钱,儿子们会寄钱过来。钱不多,但是孩子要,他就会给。
在他眼里,两个孙女都很听话。墙上贴满了奖状,他觉得对孩子的父母也是个交代。
他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循环,大儿子十几岁出门打工,供弟弟们上学。接着是二儿子,三儿子,现在小儿子也出门了。
过着一样的生活,离家,娶媳妇,留下孩子。
出事了,几个儿子都回来了。三儿子杨经建说起现在,手不自觉地发抖。他说,他想不到未来,也想不出这个家如何承受这份灾难。
杨成炜在和记者聊天的时候,会不时地看看儿媳冯琼。他有时会提高声调,一遍遍地解释,他当时不知道孩子是去做什么了。
他说,不管怎么说,人家把孩子交给我了,我有责任。
妈妈
把孩子留在家,她不是不后悔。但她说,农村不都这样吗,我们为了生活
冯琼的脸上常常露出奇怪的微笑。
像是想到什么快乐的事情,却在半路上戛然而止。
她说想女儿,一年一年,每年都想。
每周她都会打电话回来,每次打电话都问,成绩怎么样?
杨欣欣格外让她放心。她每次都会得小红花,得了就打电话告诉妈妈。她还经常在电话里给妈妈唱歌。
她问女儿想不想妈妈?女儿很懂事,说妈妈放心,我现在会扫地洗碗了。
她从外地回来,三个女儿都和她睡在一起。会问她,在外面辛苦不辛苦。
知道她在酒店卖点心,一天卖十个小时,杨欣欣说,妈妈你好辛苦,我长大了画画赚钱养你们。杨欣欣画画很好。
冯琼觉得对不起孩子,回来就会买东西给她们补偿。今年五一回来住了十几天,几个孩子天天粘着她。后来她走了,嘉敏给她打电话说,妈我梦见你了。
这是孩子第一次说梦到她。冯琼就笑,她说那你要我回来嘛。嘉敏在电话那边想了想,她说你刚回来,再过两个月吧。
5月份回来的时候,她曾发现过两个小孩做鞭炮。她让她们以后不要去。“没钱我会给”。走的时候,她给她们留了零花钱。
她不是不后悔。但是农村不都是这样吗,她说,孩子大了嘛,我们为了生活嘛。
冯琼从来没有动过把三个孩子接出去的念头。她在酒店,丈夫在工厂。每个人月工资1000元左右。租房子、吃饭,剩不了多少钱。
有一年暑假,她把孩子们接去住了两个月。每天陪她们逛广场,逛超市。她觉得孩子不喜欢外面,因为没有朋友。
她不知道,这是孩子最美好的记忆。
在杨嘉敏留在学校的作文本里,有这样一篇作文:妈妈,我爱您。
她写了那年去广东的记忆。她说和妈妈一起到广场。妈妈给她推秋千“在妈妈推我的一会儿,我感受到了她对我的爱,她似乎推得不那么用力,好像怕我摔倒,她那股深深的爱感动着我。妈妈在不停地笑着,我也在笑着”。
“妈妈,我爱您”。
爸爸
杨柳艳的爸爸觉得,要孩子享受,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去打工
杨柳艳是死去的另外一个女孩。
她的爸爸从广东回来了。见到老师,政府的人,他笑得接近谦卑。
他说,我相信政府。
他总是在笑。提到女儿,他说,断气了。
女儿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提到了十月初十。在杨会村这是一个大节,女儿让他回来,还说要他给奖励。
“要什么就给什么。”他说,女儿从来没有提过非分的要求。这也是他唯一能补偿女儿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不去打工。他说,女儿慢慢长啊长,哪个家长不愿意让她越长大越享受呢。
要孩子享受,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去打工。
他在外面其实赚不到钱。他说老板好厉害,欺负人,“我活得像鸟一样,没有地方立足”。
他摆摆手,不说了。我想得开,天灾嘛。有什么办法。
提醒他这不是天灾,他笑起来。人祸也是天灾啊,我在农村,我信命的。
“我们”
妈妈每次回来,杨枫都觉得陌生,待稍好一点,妈妈又走了
杨会村,2800多人,70%的青壮年出门打工。
凡是村子里盖起砖瓦房的,都是有人在外打工的。在村里,每人7分水田,唯一能赚点钱的,是晒点烟叶。
不打工,没有什么出路。
杨会村的孩子比别人更知道这一点。杨启检,14岁了。父母在他6岁时出门打工,每年回来一次。这个男孩总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来显示他的不在乎。
他不听奶奶的话,因为“她好啰嗦”。
奶奶就会说,放学早点回,学习要紧一点。他听不进去。
他喜欢疯跑,在乡间的路上,带着一群人,像鸟群一样掠过。
这么冷的天,他光着脚穿了一双紫红色拖鞋。裤子被泥巴裹得直愣愣的。
杨枫,12岁。父母出去打工,她和弟弟跟着大伯。妈妈一年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她都觉得陌生。过一个星期,稍微好一点了,又走了。
妈妈每次打电话回来,她都有点害怕。因为电话的主题只有一个,问成绩。而她的成绩并不好。
爸爸回来得更少,两年一次。她不喜欢和爸爸讲电话。爸爸老实,没什么话说,常常说一句就停半天,她觉得烦。
她有时候又觉得父母可怜。到广东,她看到他们砍柴烧火,觉得父母在外面比在家都辛苦。她又会觉得惭愧,她说“他们这么辛苦,就是为了我以后不辛苦”。
她又补充了一句,但我迟早也是要去打工的。
她每个月的零花钱是一块钱。不够,“不够就骗妈妈要一点”。
老师
一个学生念“每逢佳节倍思亲”时,趴在桌子上哭了。校长陈小结说,老师能给的和父母能给的,永远不一样
陈小结是杨植中心小学的校长。
这次鞭炮事故里的小孩,全都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全校三百多学生,一半多是留守儿童。
陈小结说,留守儿童很难教,让老师压力很大。
小学14个老师,大部分老师都是外村的。下午4点钟学生放学,老师差不多也要回家了。
学生的课余时间,他们也没有太多时间去管。老师说,孩子们很少会看课外书,除了疯玩就是疯跑。
陈小结说,她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鞭炮作坊,更不知道自己的学生去做这个。
她说,那些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常常心思不放在学习上,比较贪玩。而父母在家的孩子,作业要完成得好一些。
那些被称做留守儿童的孩子,他们在成长中缺乏关爱。陈小结记得,一次上课的时候,一个学生念到“每逢佳节倍思亲”时,趴在桌子上哭了。还有孩子在作文里写道:“每次看到同学和妈妈一起上街,我就好难受”。
“老师能给的和父母能给的,永远不一样。”陈小结说,父母角色的缺失,是老师不能弥补的。
她在这个村子里教了十年书了,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留守儿童也随之增多。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次鞭炮事故后,她告诉老师们,要加强安全教育。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更多的什么。
在杨会村,大部分人家都姓杨。在村子里,常常可以看到门上贴有“清白第”三个字。据说,“清白第”就代表这家姓杨。因为祖上有个读书人,是一个出名的不受利诱的清白的读书人。
村支书杨佑记在讲祖上的故事时,不停地叹气。“现在,缺少父母教育的孩子们,还有多少会成为读书人呢?”
来源:
http://www.chinanews.com.cn/sh/news/2009/11-19/1972292.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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